基加利那条六车道公路光洁得能当镜子照，朋友第一次视频时激动地把镜头对准绿化带修剪整齐的灌木，非洲新加坡的宣传果然名不虚传。她得意洋洋展示新租的高级公寓楼，窗外是造型先锋的会议中心，无人机拍出来妥妥的国际大都会范儿。可当她拐进办公室后巷买水果时，手机画面突然抖动起来，坑洼的泥地混着污水垃圾，破铁皮屋檐下小贩正驱赶苍蝇。这片被高大建筑挡住的阴影里，穿校服的孩子赤脚踩着鸡粪奔跑，与五百米外的摩天楼构成奇幻折叠。政府把主要街道变成舞台布景，转角却是截然不同的次元。
官方报告的GDP数字年年飙升，欧洲杂志吹捧这里是非洲增长新引擎。当我看到超市价签时却被冰水浇头。本地土豆每公斤六元人民币，而纺织厂女工日薪才十二元。外国租客聚居区旁的咖啡馆，一杯普通美式收费三十五元，顶上当地白领小半天工资。更荒诞的是市中心超市货架，德国进口奶粉标价四百二十元罐，价格标签底部印着卢旺达制造的小字。朋友说她的卢旺达助理收到工资条时会苦笑，八千卢郎约合六十元人民币的日薪，在基加利只够买三份基础套餐。经济奇迹的光环照在普通人的账单上，变成灼人的烙铁。
安全神话的打造令人叹服。朋友到岗第二周就收到厚达三十页的居住手册，晚间十点后的街头活动用红字标注风险等级。社区超市门口戴草帽的菠萝贩子其实是便衣，垃圾站前总有几个戴耳机闲晃的青年。有次她不小心把空塑料瓶丢进厨余箱，十分钟后物业就敲门警告违规。朋友隔壁的法国记者因拍摄贫民区被短暂扣押，警方检查手机时甚至核对了云相册删除记录。半夜听见邻居阳台有谈话声，物业巡逻车灯光立刻从楼下扫过。表面祥和的秩序网，每根线都是紧绷的弓弦。
基加利会议中心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刺眼，马路中央的分隔带上月季开得正盛。雨季来临那天，朋友发来视频：刚通车半年的快速路塌陷出两米深坑，五辆推土机正在泥水里打转。她公寓所在的区域去年铺设新电网，入夏后平均两天断电一次。某次线上会议进行到关键处突然漆黑，备用发电机嘶吼二十五分钟才接续电力。最让人头疼的是号称东非最快的网络，128G流量套餐收费九百人民币，网速却只够加载标清视频。外国游客啧啧称奇的智能公交站牌，本地人更愿意挤三倍价钱的私营小巴，因为官方公交要等四十分钟以上。这些表面文章就像镀金的锁链，光鲜却困住发展脚步。
隔阂存在于每个细节。某次朋友肠胃炎发作，公司专车二十分钟送到私立医院，德国医生用全英文问诊。而护士闲聊时提到郊区老家的产妇，要徒步六公里才能到卫生站。周末在老城区市集看到新鲜牛油果，朋友掏出信用卡时小贩慌张摇头，最后靠司机抵押身份证才完成交易。朋友发现自己的月租金够支付二十个当地雇员工资时，决定搬到次档社区。新公寓的保安特意劝阻，因为上周隔壁楼刚发生持刀抢劫。在这里，身份差异划分的安全边界比混凝土高墙更坚固。华人超市的冰柜总堆满思念汤圆，老板边补货边叹气：空运成本让每袋汤圆贵过两斤牛肉。
当地同事邀朋友参加家庭聚会，十余人围坐分食烤鸡的温馨场景下暗流涌动。人们用英语说着欢迎词，转头用基尼亚卢旺达语爆发出哄笑。朋友尝试学了几句问候语，却被委婉告知某些词汇涉及敏感历史。同事父亲得知她不参加教会活动后，交谈时眼神总带审视。更明显的是办公楼的咖啡间，胡图族与图西族员工自发形成两个小圈子。那些擦肩而过时的灿烂笑容像是统一安装的表情面具，底下藏着钥匙生锈的心门。
被招商引资宣传吸引来的浙江商人老林踩了实坑。他投资的建材厂被环评拖了八个月，期间六次重新提交材料。审批人员暗示资料柜角落的茶叶罐是加速器，塞了三百美金后才拿到许可证。去年从坦桑尼亚港口运的集装箱又被扣留两周，邻国海关突然增收过境保证金。车间里本地工人操作机床像拆炸弹般紧张，报废率比国内高三倍。更让他心凉的是市场调查，基加利能买起高端瓷砖的群体不足城市人口百分之五。中餐馆后厨堆着滞销的松露酱，厨师把法国货混进普通意面提价卖，被隔壁领事馆人员吃出破绽遭投诉。幻想中的蓝海市场，跳进去才发现是泥沼。
当外国媒体反复强调种族和解奇迹时，朋友看到学校历史课本里大屠杀内容压缩成半页。社区中心挂满政府宣传画，其中描绘民族融合的海报笔触尤其精美。那些未拆除的教堂废墟被蔓藤缠绕成景观花园，游客专程来拍伤痕艺术。外国公司的高管聚会总在顶层餐厅举办，透过落地窗俯瞰全城灯火，玻璃隔绝了楼下卖花童的叫卖。邻居德国工程师阳台种着从慕尼黑带来的玫瑰，花开得比本地木槿娇艳数倍。在这座城市里，选择性展现已成生存本能。
政府大楼新安装的巨型屏幕上，滚动播放基加利获得国际奖项的视频集锦。同一时刻城郊集市里，小贩正用电瓶车偷接路灯电力照明。某国际组织报告称赞卢旺达清廉指数进步十二位时，朋友公司的会计正在为消防检查员准备额外红包。那晚停电，她点起应急蜡烛看新闻，主播兴奋报道某科技公司签约入驻经济特区，画面里西装革履的签约代表身后，大批穿制服的工人正走出铁皮厂房。烛光摇曳中朋友忽然醒悟：这里的发展就像眼前跳跃的火焰，光影舞动得越热烈，投在墙上的阴影就越发扭曲。你向往的非洲样板房，可能是别人逃离的镀金笼？
